系列报道：漫长的告别①在生命终点“稳住”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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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痛起来太要命了，我就想舒舒服服地走……”

在绍兴市越城区东浦街道卫生服务中心里，82岁的杨奶奶握着张瑶英的手，哆嗦着嘴唇，重复着这句话。

46岁的张瑶英，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现在是绍兴市越城区东浦街道卫生服务中心安宁疗护病区的护士长。2018年，张瑶英“摸着石头过河”，开始从事安宁疗护工作，到现在7年时间里，张瑶英已经陪伴220多位老人走过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对于张瑶英来说，这7年，她在与患者作一场漫长的告别。在她心里，最好的告别, 不是延长生命的长度, 而是守护心灵的宽度。

2025年春天来临时，张瑶英遇见了沈老师。

“沈老师刚来的时候，是很焦虑的。”张瑶英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沈老师的情景还记忆犹新。“最初，沈老师是打算缓解头晕症状后就回去的，但是医生检查发现，她脑部的肿瘤跟上一次检查相比，短时间内增大了不少，而且她有低血糖，还是比较危险的，我们就劝她住院了。”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沈老师在安宁疗护病房住下后，病情制住了。”张瑶英说，住院后，沈老师的脑部肿瘤跟之前对比没有太大变化。“我经常会问她头还晕不晕呀，她说偶尔会有晕，但和她在家时比好多了。”

张瑶英给沈老师做精油按摩

因为腿脚不便，沈老师在家时住在一楼，一到梅雨天就开始返潮，洗澡还需要自己烧水。“现在住在这里很舒服，有需要的按一下铃，医生护士就来了，还有志愿者来给我们洗头、理发，要是在家里我可能早就死了……”

沈老师睡眠不好，张瑶英还会贴心地为她点上助眠香薰。在沈老师看来，这位瑶英护士长好像有“魔法”，无论是身体的不适，还是心里的不安，张瑶英总会有办法为她解除。

志愿者给沈老师理发

心里不再焦虑之后，沈老师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年轻的时候，沈老师是东浦一所幼儿园的老师，与沈老师聊天时，张瑶英会问她，你在幼儿园最开心的是什么事情？还有没有什么遗憾？沈老师则会给张瑶英讲幼儿园里的故事，张瑶英爱听，沈老师爱讲，两人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了。

“沈老师，吃个青团吧。”清明节这天，张瑶英和其他护士、志愿者一起做了青团，送给病区的患者们品尝。

“安宁疗护和其它护理工作最大的不同就是，除了症状管理、舒适照护以外，更注重精神方面。”张瑶英说，平时她经常会和患者谈心，去了解他们遗憾或欣慰的故事，去帮他们完成未尽的心愿。

对于安宁疗护工作，张瑶英也是一步步摸索。最开始的时候，张瑶英听患者说得最多的话是，“救救我们”“我要去上级医院抢救”。而现在，张瑶英听得更多的是“舒服就行了”“希望走的时候不要有痛苦”。

对于很多患者，特别是疾病终期患者来说，疼痛甚至比死亡更可怕。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病人常常会面临两种极端情况：一是过度治疗，直至生命终点仍需接受创伤性治疗；二是治疗不足，病人在痛苦和不适中离世。

“安宁疗护病区医护人员的主要工作，就是帮他们把疼痛症状控制住，让他们的‘人生大结局’是舒适的，是温暖的，是平静的安宁的。”张瑶英说，“在生命的后期，其实病人并不需要过度诊治，而是希望能在疼痛舒缓的基础上被爱和关怀保护，有尊严地步入另一个世界，这恰恰体现了安宁疗护的价值。”

安宁疗护团队给病区里的百岁老人过生日

“我们更多的是关注病人的病情变化，及时与家属沟通，确定治疗方案，而不是说患者得了什么病，我们一定要给他治好。”作为安宁疗护病区的主治医师，俞斌说，这里很多家属或者病人本身都不想再进一步治疗了，简单的说，就是只要把病情“稳”住就可以了。

从事安宁疗护工作的这些年，张瑶英也曾被人误解。“有人认为安宁疗护只是生命末期的护理，也有人认为安宁疗护是在劝患者尽早放弃治疗，是安乐死。”张瑶英摇了摇头说道，事实上，安宁疗护是一种全面的照护模式，为患者提供身体、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料和人文关怀，让患者临终有尊严。

2019年，张瑶英在安宁疗护病区照顾患者

“之前我有一个患者，他刚来我们医院的时候心情特别低落，每天都不说话。”张瑶英回忆道，后来我跟他熟悉了，他才说出来，一开始是觉得子女们把他从大医院转院到我们这里，是放弃他了。

“我就问他，你来我们这里有疼痛过吗？他说那确实没有。我说好呀，没有疼痛过，身体上是舒服的，那我们把心态放好，一样可以过得很舒心。他说是的，这里没有那么多医生每天围着看病，心里放轻松了很多。”这7年来，张瑶英把每一位患者都当作自己的家人。

在张瑶英的手机和电脑里，数百张照片记录着220多位老人的“人生大结局”，每每打开，都让她觉得五味杂陈。

“有的老人把我当作女儿；也有老人在临终时紧紧握着我的手；还有跟我年龄相仿的患者，本来我们还约好去赏花，后来她就走了……”张瑶英指着一张张照片，回忆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不经意间泪水已经湿润了她的眼角。

浙江是全国最早进入老龄化的省份之一，根据浙江省民政厅的数据，截至2024年底，浙江省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已超过1200万，占总人口的25%以上。

如果将生命比作一棵树，它或许会经历萌芽、生长、结果、落叶、枯萎直至死亡。

落叶归根，没有什么能阻挡生命的落幕。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加剧，以及人们对生命质量的重视度提升，安宁疗护的需求日益增长，如何舒适、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段人生路，已成为一个社会广泛关注的话题。

张瑶英所在的绍兴市越城区东浦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从2016年开始探索安宁疗护，到去年成为浙江省首批20家标准化安宁疗护病区单位，从事安宁疗护的医疗卫生专业人员队伍日趋庞大。

“守护生命，医德高尚”“生命尽头有您伴，居家安宁显大爱”“你们专业耐心，我们安心放心”……绍兴市越城区东浦街道卫生服务中心安宁疗护病区的墙上挂满了来自患者家属的锦旗。

近年来，绍兴市积极响应国家“健康中国2030”战略，将安宁疗护纳入基层卫生服务重点工程，已建成覆盖城乡的安宁疗护服务网络。通过落实安宁疗护病房和居家安宁疗护两个“全覆盖”目标，尊重生命宁静谢幕。

目前，绍兴全市有住院病区的乡镇卫生院和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已经有37家建有安宁疗护病房，覆盖率53.62%；全市乡镇卫生院和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已建设安宁疗护病床151张。

春风有信，花开有期。

安宁疗护服务，体现的是一座城市的温度，与每个家庭、每个人息息相关，也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直接影响居民幸福感。

生命如四季轮回，春天，象征着新的开始。虽然我们无法决定起点与终点，但可以让最后的时光温暖如春，这正是安宁疗护的意义：在生命归途上，每个人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应受访者要求文章均采用化名）

什么是安宁疗护？在走进东浦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之前，我对这个词语的想象来自于书籍和社交媒体。

第一次进入安宁疗护病区的时候，我不敢随意张望，只敢跟在护士长身后亦步亦趋。走廊里是熟悉的医院味道，还带着一些迟暮的气息。

后来去得多了，我开始观察每一位病房里住着的老人。清晨，某间病房里飘出婉转的越剧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半靠在床头，手指轻轻打着节拍，嘴里哼唱着《梁祝》的选段；午后的露台上，几位老人围坐闲谈，时而传来爽朗的笑声。那一刻，死亡的阴影不再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清明节那天，我见证了最特别的青团制作。一位手抖得厉害的老人，在护士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捏着艾草面团，笑着说：“几十年没做了，没想到在这儿又找回了手艺。”母亲节来临前夕，病区里摆满了手工材料。一位沉默寡言的爷爷，笨拙地折着纸花，递给自己的老伴。

有人将安宁疗护病区，称作“被判死刑的病房”，仿佛这里只有寂静的等待和冰冷的告别。但当我真正熟悉这片空间时，却意外地在这里感受到了别样“生命力”。

在这里，生命的终点不再是痛苦的、遗憾的。通过安宁疗护，患者们学会了表达自己、诉说未尽的心愿，坦然面对生命的终点。

在生命的旅程中，安宁疗护如同温暖的灯光，照亮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在安宁疗护的陪伴下，让每一个离世的人都能走得安详、从容，不留遗憾。我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善终”的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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