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里夜色。王智炜 摄
曹禹杰
每每言及鲁迅先生,我们总会想到他塑造的绘声绘色的人物,如狂人、孔乙己和阿Q等。这些形象之所以深深烙印在我们心头,不仅是因为他们非常有代表性,成为“五四”时期特定人群的象征性写照,同时也要归功于鲁迅赋予他们的独特声音。无论是否读过小说原作,我们或多或少能说上几句独属于他们的台词。说起狂人,我们的耳畔会响起“救救孩子”的悲愤呼喊。谈及孔乙己,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他给出的“世纪难题”:“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讲到阿Q,我们忘不了他趾高气扬地“炫耀”:“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这些极具辨识度的声音让鲁迅笔下的人物获得永续的生命力,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中被人们反复提及。在大众文化高度发达的今天,这些别具一格的声音更是广受年轻人的青睐,在主题风格不尽相同的视频或配音间流转,以全新的方式收获社会的关注。
我们从不会对鲁迅笔下人物的声音感到陌生,甚至能够信手拈来地将这些声音化用到其他场合。然而,倘若有人问及鲁迅的声音,我们多少会面露难色,感到力不从心。众声喧哗的人物长廊构成了鲁迅小说世界的坚实基底,但恰恰是这些人物多元异质的声音,无形中成为一道屏障,使我们忽视了对鲁迅声音的感受和理解。虽然鲁迅终其一生创作了大量小说、随笔和杂文,也作了不少演讲,但是他没有留下任何录音,因而我们难以从物理层面直接聆听鲁迅的声音。但这并不意味着鲁迅的声音无迹可寻,恰恰相反,我们能够在字里行间捕获鲁迅面对声音的态度。从早年留日时写就的文言著述,到晚年在报刊上发表的杂文,鲁迅其实留下了许多关于声音的蛛丝马迹,这些围绕声音的印痕不仅能够指引我们聆听鲁迅的声音,还能带领我们管窥声音如何在风起云涌、龙蛇起陆的现代中国,成为连接起自我和他者、文学和革命的有力孔道。
在早年完成的《摩罗诗力说》和《破恶声论》等文言著述中,鲁迅擘画了自己所期许的声音。“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盖惟声发自心,朕归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对于鲁迅而言,真正的声音应当源自内心,而不是盲从他人的教谕律令。唯有发自内心的声音才能支撑与彰显个体的自主性,个体的自主性汇聚在一起,最终将迎来整个民族的自主觉醒。然而,鲁迅此后经历和听闻的种种人事,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发的“心声”和外部现实之间异常紧张的关系。1923年,鲁迅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均是其中的经典篇目。在《呐喊·自序》中,鲁迅提出的“铁屋子”寓言充分传递出了他当时对声音的矛盾态度。一方面,他始终不曾放弃朝向未来的期许,意欲通过呐喊,借助“心声”唤醒沉睡的人们,为有朝一日轰毁这万难破毁的铁屋子注入些许希望。另一方面,面对并不如意,充斥着欺瞒和虚饰的现实,深感无力的鲁迅对声音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鲁迅意识到,虽然源自内心的声音能够催生个人的自主性,但是这并不能顺理成章地导向群体的觉醒,反倒会让启蒙的先驱者备感寂寞,不仅难以被他人理解,甚至可能遭逢“铁屋子”中尚未觉醒的人们的戕害。究竟如何经由“心声”有效接通个体和群体、自我和社会,在两者间建立起真正健康的联动感,成为鲁迅此后始终关切的议题。
1927年2月,鲁迅在香港青年会作了一场名为《无声的中国》的演讲。在这篇演讲中,鲁迅不仅振聋发聩地提出了“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的宣言,呼吁现代中国的青年人抛开陈腐的历史重担,以赤诚无瑕的真心引吭高歌,同时也在思考有自主性的青年应当如何发声,并与他者接通,从而在“真的声音”中“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来把握鲁迅所谓的“真的声音”。
首先,“真的声音”格外注重真诚,它绝不是发自卓荦不群却疏离旁人的独异个体,也不是似懂非懂且敝帚自珍的“伪士”,“虽然能说话,而只有几个人听到,远处的人们便不知道,结果也等于无声。又因为难,有些人便当作宝贝,像玩把戏似的,之乎者也,只有几个人懂,——其实是不知道可真懂,而大多数的人们却不懂得,结果也等于无声。”这种求真的伦理性诉求必然要摒弃对于自我的狭隘理解,而向他者和外界敞开。
其次,“真的声音”意味着书写语言和表达形式的鼎革。“有声的中国”并不是单靠求真,向他者敞开的先驱者卖力呐喊便能实现的简单目标。中国之所以成为“无声的中国”,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表达形式和思想感情的错位断裂:“中国虽然有文字,现在却已经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难懂的古文,讲的是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唯有“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才有可能发出“真的声音”。
最后,“真的声音”意味着不断成长和扩张。“至于幼稚,尤其没有什么可羞,正如孩子对于老人,毫没有什么可羞一样。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只不要衰老,腐败,就好。”面对台下围聚的青年,鲁迅坦言要发出“真的声音”绝非易事,但“真的声音”越是难求,越需要发声。“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态度,就不容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较真的声音”亦能“感动”他人,同样提供了将发声者和“世界的人”彼此联结的契机。鲁迅在演讲中借助“较真的声音”,和台下陌生的青年听众建立起如同“朋友,孩子”般的亲密关系,由此真正接通了他者,迎接“有声的中国”的到来。
评论
[[item.content]]
[[item.ip_location_area]] · [[setTime(item.create_time)]] · 回复
[[item.content]]
[[item.ip_location_area]] · [[setTime(item.create_time)]] · 回复